很難想象,像茅臺這樣的酒產自上?;蚪銜Ыo人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當然,我知道,提出這樣的問題本身,就很難讓人想象??扇绻阍ミ^貴州,尤其是去過茅臺,你就不會對我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奇怪或驚訝,或許,你不僅會贊同我的想法,還會加上一句,這怎么可能?
是的,這怎么可能?
二OO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我和一些朋友應《人民文學》之請,赴茅臺參加由《人民文學》雜志和茅臺酒廠聯合舉辦的第二屆文化酒論壇。我與同行的郜元寶由上海出發,先乘兩個多小時的飛機到重慶,在江北機場和其他人聚齊后,下午三點,按計劃一起乘茅臺酒廠派來的一輛中巴驅車前往茅臺鎮。
在離滬之前,我曾在地圖上看了一下重慶到茅臺之間的距離,雖然也感到不算近,但畢竟很抽象。在地圖上,崇山峻嶺化作一片綠色的陰影,長長的公路細若游絲,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城鎮稀稀落落地點綴其間,幾乎讓人無所適從。而之前的飛行又讓人對距離失去了應有的體驗。在空中,除了能偶爾透過云霧依稀看到山川的皺褶外,同樣不會讓人對機翼下的大地有什么具體的感受。所以,當汽車離開重慶這座迷人的山城,開始在渝黔之間的高速公路上奔馳時,我才覺得此行剛剛開始。
實際上,這段漫長的旅程的確也是剛剛開始。盡管司機一路上駕車飛馳,路途的遙遠以及所消耗的時間還是遠遠超出我們所有人的想象,這一行整整花了七個多小時,直到晚上十點,我們才聞到空氣中飄著的那一股濃濃的酒香,在深沉的黑暗中抵達面向赤水依山而建的茅臺鎮。
可是,在剩下的夜晚,在夢中,我仿佛依然在繼續著這段旅行,汽車在快速行駛時所發出的震顫聲和呼嘯聲,連綿不絕的高山和大川,在我的腦海中都統統混雜在一起,猶如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涌澎湃,無邊無際,還有那像藤蔓一般在山腹中蔓延的一節節隧道里的燦爛的燈火,也像一串珍珠一樣在我眼前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這一切,都讓我覺得自己猶在途中。
我生平似乎第一次突然感受到了這個昔日曾為東方巨龍的帝國的國家的浩大,它的壯闊、磅礴、厚重與莊嚴。而帝國這個詞對我來說,好像也頭一次變得如此具體,形象而實在。我想,作為一個帝國,不僅僅因為它有奢華的外表,炫目的衣飾,更重要的,也是更為根本的,還在于它有深遠的腹地,堅實的肌腱和粗大的血脈。
其實我并不是頭一回聞知有這一片土地存在,我父親年輕時作為一名鐵道兵,曾參與建設過川黔之間的鐵路,他過去也曾與我無數次地談論綿延其間的這一片壯麗而森嚴的國土。但遺憾的是,以前我只把它當成是一個老人可有可無的回憶中的小小的擺設,而從未像今天一樣深深地體味到它的那種存在的分量以及它的意義。
黑格爾曾言,事物在空間形式上的量的疊加和無限,如體積的巨大,面積的廣博,常讓人產生崇高之感。我猜,當初我父親在這片山川之間所感受到的那種震撼,就是這種崇高的意識,盡管天長地久之后,這種震撼業已在他心中化為溫馨的記憶。但是今天,這相同的感覺卻把對我來說模糊的記憶還原為那種崇高的意識。
而又有誰能想象,釀造了如此醇厚的美酒的茅臺小鎮,竟會潛隱在這萬千深山和川谷之中。這或許正是帝國之所以為帝國的一個原因,因為,在我看來,作為帝國的一眼甘泉,茅臺就應該深藏于這群峰與丘壑之間。
如果茅臺酒產于上?;蛘呓?,我們從中能感覺到的,最多不過是上海的現代、消俏,或者是江南的明媚、婉約,但我們卻感覺不到中國曾作為帝國的那種厚重和博大。而厚重和博大,當然和酒的品質有關,但卻又不完全相關。我相信,即使這產于江南的茅臺讓它擁有和茅臺本地的產品一樣的口感和實質,它也無法讓我們領會到我們這樣一個國家的厚重與博大。因為那通往帝國腹地的漫長的旅程,所經過的博大的原野,厚重的山脈,同樣必不可少。
這或許就是無論哪個國家,都把釀酒和飲酒當成一種文化,而反過來,又把自己的文化濃縮為酒的原因。
而茅臺的醇厚、溫潤又綿長的風格,無疑讓人時時想起我們中國,或者中國文化的特點。
實際上,文化從來就是具體的東西,它是有形的,可感的,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只是因為是日用,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這就像我們通過豪飲伏特加來認識俄羅斯,輕嗅葡萄酒來揣摩法蘭西一樣,我覺得,要真正了解中國,也一樣要從品味茅臺開始。
張生簡介
作家,學者,上海同濟大學教授。